《谈筝论道》第87期原文

第87期原文


闽筝传人陈茂锦及闽筝的传承


作者:郑长铃(子寅)


“茫茫九派流中国”,筝界素有此说。而由于历史、地域、文化等诸种原因,对九派之一的闽筝[ 关于闽筝可参阅拙文《闽筝浅说》(《中国音乐》1999年第4期)。]却知者甚少。其文化价值虽不会因为了解的人少而被削弱,但它与许多传统文化艺术品种一样,确实面临生存危机。


为了对闽筝进行全方位的调查,是日,笔者走访了原福建师范大学艺术学院音乐系副教授,现退休在家的陈茂锦先生,因为他是这一辈唯一还健在的闽筝传人。在陈先生简朴素雅的住所,笔者聆赏了这位闽筝传人的精湛技艺和闽派筝乐的独特神韵。


陈茂锦弹筝


从清雅古朴的音调中不仅感受到了闽筝深厚的文化底蕴,也再次领略了中国传统音乐的无穷魅力。筝曲余韵萦绕在心,老人的声音也时常在耳边响起。感于这位平凡的民间乐种传人与闽筝的因缘,记为平凡故事录写于此。


说来陈茂锦与闽筝结缘终生是很偶然的事。


1951年春夏间,福建民间音乐在福州调演,闽筝传人陈友章先生参加演出。当时还是中学生的陈茂锦一“听”钟情,立志学筝,并拜访了陈友章先生,真是缘定。入秋,他考上了闽侯师范艺术科,因恋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借到了一张古筝。


拜师心切的他不顾当时交通不便,乘着少年的执着,背着父母不顾一切地跑到了近千里之遥的云霄,在潮剧团找到了陈友章先生,拜请为师,开始学习闽筝。次年暑假,经陈友章先生引荐,在诏安他又拜在了闽筝另一支派传人张永固先生门下。


张永固 独奏《蕉窗夜雨》


云霄、诏安是经由福建传播的中原文化继续南下的出口,形式多样的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在这里层积着,历来四季乐事不断,以筝为主奏的古乐合奏在云、诏一带尤为繁盛。当时的诏安城内八条街,街街都有古乐馆社。乐馆以乐聚友,乐师自娱娱人,真是“管弦喧夜千秋岁,罗绮填街百和香”。


每当夜幕降临,乐声四起,你可听罢“四也”,再聆“留香”[ “四也”、“留香”均是当时的乐馆名。],在民间音乐的汪洋大海中痴迷沉醉,流连忘怀。尽管他不通云、诏方言,困难不少,但经过一段时间,他还是初步掌握了《流水》《麻姑敬酒》《风流子》等传统曲目。一次次奔走习筝,他不仅接触了解了闽筝两个支派,而且身临心受了当时当地的民情风俗中的筝乐,为日后进一步研习、继承闽筝奠定了基础。


陈茂锦 独奏《春串》


1954年,陈友章先生参加了“华东民族器乐演奏会”载誉回闽,在福建人民广播电台录音期间,将获奖曲目《春雨未晴》传授给了陈茂锦,并嘱其好好研习,发扬光大闽筝流派。是年秋,陈茂锦考上了福建师范学院艺术科,虽因缺古筝教师,他改学琵琶,但他学筝的志向却得到琵琶教师蔡永靖先生的肯定和支持。


在蔡老师的资助下,大学期间,他每年寒暑假都南下云、诏,研习筝曲。许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辞辛苦,他也说不清为了什么,只觉得生活中不能少了闽筝。1956年,北上京城参加首届全国音乐周后,他留校任教。在教学与艺术实践中,筝艺臻于成熟的他,经常参加各种音乐会的演出,开始小享筝名。


张学海 演奏《蕉窗夜雨》


在北京政协礼堂的一次群英荟萃的古筝演奏会上,陈茂锦观赏了曹正、赵玉斋、罗九香、高自成等名家对各派的精彩演绎,使他大开眼界,深受触动。在这次筝界大交流中,通过张永固先生的引荐除认识了筝界诸贤外,与罗九香和曹正两位先生的相识,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曹正给陈茂锦的回信


通过对各家筝乐的参学与比较,使他对闽筝传统有了更深的体悟。通过与曹正先生的促膝交谈,使他信心倍增。“要继承闽筝的传统,要发扬光大闽筝,要让世人认识闽筝只有依靠你们自己去努力”。或许正因为陈茂锦所处的位置与其他师兄弟们不同的缘故,一种责任感驱使着他,传承、弘扬闽筝的担子就这样悄悄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1960年代初,闽筝前辈陈友章先生将两本传谱交给了陈茂锦,接过这一“家当”,如同接过弘扬闽筝的接力棒一样,老师对他的信任和重托,使他更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说实话,也只有到了此时,他才真正成了闽筝的传承人之一。


陈茂锦 独奏《铺地锦》


打从千里奔波去习筝开始,他就没有见过乐谱。老师一句一句地教,学生一句一句地模仿,就这样一次一次地口传心授,一首一首地品弹玩味,尤其是那些老师开示解题的故事他都铭记在心。拿到这些用工尺谱记写的筝谱,他是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熟悉的是,这些符号承载的音乐信息早已沁入心脾,并在其中构筑了一处处音乐风景。陌生的则是这两本谱所包含的人文意义,他虽深知这些传谱记载的是闽筝流派的根本,但对与其相关的方方面面又是何等的陌生……


秉着自身的人文素养,他开始在文献典籍中汲取养分,从唐诗宋词元曲中寻觅筝影,从当地文史资料中探寻闽筝的历史轨迹,从民情风俗中体味民间音乐的精神,并每每求师访友参悟闽筝的历史传承、风格特征的形成、流派发展等等,渐渐地,一条清晰的思路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了。遗憾的是正当他初有感悟时,两位老师相继谢世,很多很多的东西再也无法得到证实。同时由于“文革”开始,形势骤变,他只好搞样板戏去了。


1979年他重回教坛,十几年潜心“地下”研究,也终有了结果。他以两本传谱为依据,结合老师传授给他的传统技法,以及老师传授的曲目和诸同学的演奏谱,并与古乐谱中的有关曲牌相比照,揣摩闽筝的风格特征,整理出了一本厚厚的闽筝传谱。


陈茂锦整理的《福建古筝曲选集》


同时,集十余年教研经验,他整理、编写了二十几册教材,将闽筝风格融入首首练习曲中,陆续刊印供学生使用,不失时机地使闽筝渗入当代音乐教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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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茂锦的教案


福建民间音乐传统蕴藏丰富,且与台湾根同脉连,发扬闽筝离不开这一地域的独特文化背景。重回教坛后,在教与学中更深入地体会传统的精髓,教学相长;另一方面在不断琢磨本流派风格技术的同时,博采众长,结合当时的背景,运用闽台音调创作了一批很有韵味的闽筝新曲。他的努力,不仅得到同行的首肯,也得到了社会的广泛承认,中国人民解放军前线广播电台为他录制了专题节目,对台、对外广播。


这既是日后新加坡闽筝传人陈维新归国一定要与他交流切磋的原因,也是使日本的筝会慕名而来,并共同创作《大陆之春》等曲之缘。在日本他创作的闽筝乐曲至今还常常被演奏。然对闽筝一派而言,这二十多首作品则确实是继承与发扬的结果,也是仅有的新作。


从1980年代初起,筝界交流开始热络。1986年,曹正先生主持的“第一届古筝研究会”在扬州举行,各个流派的代表纷纷登台献艺,陈茂锦带去的论文《闽筝初探》和一大摞筝谱被人民音乐出版社的编辑朱宁伯先生看中。


第一届在扬州召开的全国古筝学术会议


陈茂锦(右)与周延甲(左)


陈茂锦(左)与曹正(中)、郭鹰(右)


鉴于这些传谱是当时仅见的闽筝资料,是理论研究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人民音乐出版社准备赔本出一个小册子。闽筝终于在前辈同仁尤其是曹正先生的支持下,得到了筝界广泛认可,陈茂锦的名字也就与这一筝派更加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闽南筝曲集》


1991年,这本由陈茂锦编的只有55码的《闽南筝曲集》终于出版了。对人民音乐出版社来说,只是一本不起眼的小书,可它却是闽筝第一本正式出版物。它的出版既是闽派筝的一件大喜事,也是陈茂锦对两位恩师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


在曾经有过的历史中,人们在经年累月的“把玩”中品味咀嚼传统。于是传统的精神烂熟于心,泻溢于表。而今,这种学习的文化氛围被有意无意地遗弃了,或者说几乎在我们的音乐文化传承中消失了。在音乐界,甚至连一些形式的东西都没有了,传统成了死的东西。传统不是被承继而是在被遗弃过程中渐渐地死去。传统死了,精神更难把握,或无从把握,不是不被认识就是让它自生自灭。


陈茂锦1991年在东北朝阳举办全国筝乐学术研讨会


于是,传统是什么?什么是传统的精髓?我们应该继承些什么?成了问题中的问题,因为传统常常被当成出于某种需要的标签。谁想真正提出这些问题,谁就会很尴尬,谁试图想解决这些问题,谁就会进入维谷。陈茂锦从习筝到研究筝,这些问题曾不止一次地困惑过他,尤其种种冲击接踵而来的时候。于是,作为一个乐种的传人,一名中国传统乐器的教师,他开始研究传统音乐的继承问题。


1991年,筝界又迎一盛事。在辽宁朝阳召开的研讨会上,他带去了《古筝花音的美学意义》《论花音的框架符号》两篇论文,阐发了他研究古筝音乐的见解。1994年在广东揭阳召开的全国古筝研讨会上,他引用数学模糊集论理论原理,结合多年思考的口传心授传承方式作了题为“古筝演奏的模糊学说”的发言,引起了与会者的广泛关注。


他认为传统教学中只教给骨干谱,留给每个学生自由发挥的空间。在这种可能的范围内,允许学生发挥,根据各自的发挥就不仅可以看出这个学生的艺术素养,还可以看出其创造性,这是中国音乐传承的优良传统。尽管它有一些缺点,但不能因噎废食。每个流派的形成发展都是在严格继承传统的基础上的发展,正因为它不是死固传统,而是在继承传统精髓的基础上的发展,这个流派才富有生命力。这也是中国音乐源远流长的原因之一。他呼吁筝界摒弃那种教师凭谱死教,学生死学的教学方法,认真总结“口传心授”,以免“茫茫九派成一派”。


陈茂锦近照


这几年,他还写了《禅和音乐研究》《郑樵音乐思想》等不少文章,但最重要的成果莫过于《元散曲筝歌集》。筝用于伴唱、弹唱由来已久,从整理闽筝曲开始,他就对宋词元曲与同牌筝歌筝曲做过比较研究,发现许多不仅音韵相契合,句段章法相吻合的也不在少数。


历史的音响已不可觅,只有从文献记载的蛛丝马迹中去寻觅一些余绪,并以此为据,从当下我们的理解和审美取向,或用传统技法,或用全新的(或许它正是传统中遗失掉的)手法,作探索性对比乃至创作。这种探索首先得到了曹正先生等一些行家的肯定,遗憾的是目前无力出版。然而,这些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适逢当今,各种冲击,使传统乐种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从破“四旧”到商品经济冲击,试图将闽筝传给年轻一代的老者一个个在兴叹中悄然而去,这还不是最大的悲哀,以陈先生的话来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从事音乐教育的人对自己的音乐传统的鄙视和漠然”,他曾试图在高校推广闽筝受阻,就连学习筝的学生报考普通音乐学校也不甚灵光,社会考级就更不用说了,他只能无奈地顺其自然了。


陈茂锦老师 独奏《流水》


“闽筝的历史、现状只能仰仗于传统音乐学家们去研究,闽筝流派后继乏人令人担忧。在这一方土地上我们这一代得师传的只有张学海和我了。然而,学海兄前年又走了。岁月不饶人,我已年近古稀的人了。看来只能听天由命随缘了!”陈茂锦先生的这番感慨是发自内心的。作为平凡的人经历了平凡的人生,却载负了不平凡的传统文化闽筝传人的重担,他怎不感慨!


我们曾在无奈地送走一批又一批纯粹的民间艺术家的同时,眼睁睁地看着传统文化的消逝。而今经受双重破坏的传统文化环境越来越恶劣,传统的河流干涸的危机吞噬着一颗颗善良的心,这些善良的人们把传统文化视为自己的生命,以弘扬传统文化精华为生存方式,在默默地耕耘着。他们都是平凡的人,因其执着而孤独,因孤独而无奈。


他们为传统文化而生,却不愿意把它带走。他们肩负重担期待有所托付,却四顾茫然,是啊!浊浪滔滔的今天,还有谁愿意承受那般甘苦,背负如此重担呢?


有人认为,“为失去以往历代的音乐音响而悲哀将于事无补,因为民间音乐的变化随处都在发生着。追求激进的改革或寻找永恒的化石似乎是一种时尚,但两者都是违背客观规律的”[ 钟思第《中国民间乐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后记。转引自《中国音乐学》(1996年第2期第 122页)薛艺兵《英国学者的新视野》一文。]。但变化与消失是两个具有本质区别的概念。有人盲目地乐观,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消失。我们不企望寻找永恒的化石,但更不希望本可以传承延续却在不经意中成了化石的现象越来越多。



本文作者介绍


郑长铃,男,福建宁德人,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二级研究员,硕士、博士研究生导师,曾任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文化发展战略研究中心副主任。现兼任中国民协民间文化创新发展中心副主任、秘书长,福建省弘一大师文教艺术研究院院长。2019年被UNESCO国际创意与可持续发展中心聘为第一届咨询委员会委员,现为全国政协第五届中国经济社会理事会理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学会宣教中心首席文化顾问、全国文化智库联盟常务理事、教育部中外人文交流中心中欧人文艺术教育联盟专家兼理事。


研究方向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发展战略、文化艺术新型智库建设等。著有《陈旸及其<乐书>研究》《大乐天心》《大乐天心续编》《大乐天心三编》等,曾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我国线性文化遗产保护及时空可视分析技术研究》子课题《长城非物质文化遗产信息数据库建设》、福建省社科重点课题《海上丝绸之路与南音文化海外传播传承研究》《唐代乐舞遗存与当代南音传承传播研究》等,组织、策划2016-2019年连续四届“一带一路”文化艺术交流合作国际学术研讨会、2017-2019年连续三届两岸大学生聚落文化与传统建筑调查夏令营等学术活动,发表文论百余篇,主编论文集、丛书、集成近百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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